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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童年  某文說,倪震事業成功,應對童年不愉快記憶淡忘云云。  震侄的事業不去說它,他的童年,在我的目光看出去,怎么好算不愉快!  絕頂聰明的孩子多數絕頂頑皮,多吃幾頓板子,理所當然,凡事必須付出代價,并不算是陰影。  自幼讀華仁書院,私家車出入,獨立臥室,零用錢花之不盡,家務助理幾乎沒少叫他B少,誰為他補習升中試?請來大名鼎鼎的西西。  父親收入甚豐,母(www.lz13.cn)親長駐家中,均有求必應,大學往美國佛羅里達這種度假勝地,整個北美洲跑勻,讀書觀光,不亦樂乎。  小時做手術,住的是法國醫院,祖母外婆莫不緊張得要命,均我親眼目睹,這樣的童年及少年期實在是一流等級。他那些漂亮女朋友的童年才真的不怎么樣呢,以致有“他叫我升學,可是我們家庭背景不一樣,他不了解,我要賺錢”等語。  到了前兩年,他母親還到出版社為他處理堆積如山的讀者信,不孝順,行嗎。  外人總以專家自居加油加醋,震侄是典型香港幸福新生代,與我們走荊棘路的長輩比,堪稱風調雨順。   亦舒作品_亦舒散文集 亦舒語錄 亦舒作品_亦舒散文集 亦舒:幸運 亦舒:小生命分頁:123

一位副省級領導寫給年輕干部的仕途感悟:低處的高度  文/ 謝亦森  我們贊美山谷中蒼勁挺拔的大樹,因為它在低處汲取著大地的營養,托舉著昂揚向上的蓬勃生機。  我們贊美遼闊壯觀的大海,因為它在低處接納著無數大江小河,匯聚成奔涌向前、氣勢磅礴的強大力量。  我們不能不贊美那些成功而高潔的人生,因為他們居高而不傲,始終身處“低處”堅守著信念、保持著本真,涵養著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  一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所謂高處,包括事業成功、名利雙收等美好,更包括當士兵的想成為將軍、當演員的想成為明星、搞科研的想成為院士、經商的想成為富豪、當公務員的想成為領導等人生目標。為達到這種種“高處”,多少人登攀不止奮斗不息,留下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故事。  我們秘書也不例外。盡管當秘書不能求當官,但希望在領導身邊鍛煉成才,將來登上政治舞台干一番事業、為社會作一份貢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無論如何沒有錯。正因如此,我們默默無聞而又堅韌不拔地忙碌著、奮斗著、奉獻著,期待登上高處的那一天。  是啊,高處有無限氣派——云蒸霞蔚,峰巒起伏,一覽眾山小;高處有無限榮耀——出名出彩,萬眾矚目,無處不風光……  那么,一旦抵達高處,又將如何呢?  二  似乎,一切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  有人為職位所累,雖位高權重,叱咤風云,但重任在肩,如履薄冰;有人為聲名所累,雖大紅大紫,名噪一時,但周旋應對,疲于奔命;有人為金錢所累,雖盆滿缽滿,富甲一方,但樹大招風,擔驚受怕……  難怪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當你站在低處時,想站到高處;當你達到一定高度時,又有更高的追求;當你站到更高的高處時,才猛然反應過來:站在低處是多么地幸福!  我本人對此就有切身感受。感謝組織培養和信任,由一個普通的小秘書而成為科級、縣級干部,再到地廳級干部,可以說是“步步登高”了。但每登高一步,壓力就增加一層,被各種各樣的任務指標催逼著、各種各樣的眼光和議論包圍著、各種各樣的欲望和利益誘惑著,總覺得不輕松、不自在,活得很苦很累,這才省悟:所謂高處不勝寒、無官一身輕、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確言之不虛啊!  我相信,有此感受的絕不僅我一人。  由此說來,當初的出發原本就是錯誤?人們會因此而放棄對“高處”的向往和追求?  當然不。關鍵在于,當你抵達高處時怎樣做,怎樣對待面臨的一切。  三  在2013年6月召開的全國組織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講話中引用了一個典故,以教育黨員干部要謙虛謹慎,節儉簡樸。典出《左傳?昭公七年》:“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茲益共,故其鼎銘曰:‘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共也如是。”意思是說,春秋時期,宋國上卿正考父三次受到重用,但一次比一次誠惶誠恐,第一次是彎腰受命,第二次是鞠躬受命,第三次是俯下身子受命。平時我總順著墻根走,也沒有人敢侮辱我。不管是煮稠粥還是稀粥,都是在這個鼎里,只要能糊口就行了。  這個事例發人深思。正考父所到達的位置高不高?當然很高。但他絲毫沒有得勢張狂、極盡榮華富貴的樣子,而是始終保持謙卑的人生態度和簡單的生活方式,即低調、低微的姿態。  類似的例子還有大名鼎鼎的比爾?蓋茨。以其名下資產466億美元而榮居世界富翁首位,所到達的“高度”當然令人吃驚。但更加令人吃驚的是他簡樸的生活方式:沒有私人飛機,公務旅行從來不坐頭等艙而坐經濟艙。當被問及為什么這樣做時,他居然反問:“頭等艙和經濟艙難道不是同時到達目的地嗎?”他衣著簡樸,不講究名牌;對打折商品特感興趣,不愿為停車方便而多花幾美元。而他在另一面卻慷慨大方:微軟員工的收入都很高,出現了一大批千萬、億萬富翁;熱心慈善事業,甚至宣稱在有生之年要把95%的財產捐給社會。何以如此?因為他嚴格約束自己,不愿因為有錢而改變自己的本色,有言為證:“如果你已經習慣了過分享受,你將不能再像普通人那樣生活,而我希望過普通人的生活。”  這兩位名人的共同點是:到達了事業的高處,而自愿置于為人處世的低處,從而贏得了人生的另一種高度。  低處的高度,展示著高遠的精神境界、高超的人生智慧,所以它高得純粹,高得久遠。  四  正考父、比爾?蓋茨或許離我們太遠。其實,在黨員干部隊伍中,這樣的人和事也不勝枚舉。在基層黨政機關工作的秘書,也耳聞目睹了許許多多這種保持平民本色的動人故事。  我曾服務過的一位地委書記就屬于這種人。不擺架子、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等也許算不上特別,“特別”的是他的生活舉止顯得有點“另類”。本來,像開車門、撐雨傘、提包拎杯這類雜事都是由秘書做,但他一直堅持自己做;起草講話稿,他一般都是自己動筆寫,或擬個提綱然后現場發揮;他不喜歡別人盛飯夾菜、不喜歡前呼后擁、不喜歡迎來送往等,處處呈現出討厭繁文縟節、不愿被人伺候的鮮明個性。當被問及為何這樣做時,他淡淡一笑:“這有什么?本自百姓來,還回百姓去,沒什么好顯擺的。”他這樣做或許只是性格使然,但反映出一名黨員領導干部骨子里的樸實與真誠。難怪群眾會這樣評價:當官不像官,百姓最喜歡。  是的,這是領導干部應有的本色。當年,在我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登上“高處”、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橫空出世的時候,發自西柏坡的“兩個務必”——務必繼續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繼續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像一聲響亮的警鐘,穿越茫茫時空,震徹千山萬水,一直鳴響在中國共產黨人的心頭。  也有人遺忘,因遺忘而迷失。居地位之高,行品位之低:或目空一切,盛氣凌人,慣耍老爺作風,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或狂妄自大,唯我獨尊,老子天下第一,聽不進不同意見;或驕奢淫逸,揮霍浪費,甚至見利忘義,化公為私;或嘩眾取寵,爭名奪利,抬高自己,壓低他人……其結果,不僅自損形象,敗壞風氣,而且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這就應了聯邦德國前總理舒爾茨的一句話——當被記者問及從前當泥瓦匠和如今當總理有何異同時,他答道:“二者職責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站在高處,不能頭暈。”  說得多好!高處頭暈,就會有粉身碎骨的危險。  五  當秘書,同樣要警惕“頭暈”。  秘書雖然不是官,不掌握實權,但因為處于領導左右的特殊位置,肩負參謀輔政的特殊使命,實際上也處于特定意義的“高處”。并且,在很多人心目中,秘書就是領導的代表和化身,因而熱情逢迎,禮敬有加。  對此,秘書又該作何反應?  我們接觸過從中央到地方的很多秘書,同時我們自己也是秘書,應該說,絕大多數秘書頭腦是清醒的,是能夠把握好分寸的。當然也有例外。  數年前我任秘書長時,曾隨同本市黨政代表團前往某發達省份考察學習。因該省一位主要領導是我們家鄉人,市領導要我與其秘書S聯系,意欲前往拜訪該省領導,并請其支持家鄉的招商引資項目建設。誰知,N次打S秘書手機,不接;又N次發短信,亦不回。只好硬著頭皮找到他辦公室,話沒說上三句,他就揮揮手說:“沒空!沒空!領導很忙!”我哀求道:“麻煩您通報一下好嗎?實在沒空就……”他眼珠一瞪打斷我:“沒聽見我的話嗎?你們不要給領導添麻煩好不好?”  盡管我們后來通過其他方式聯系上了該領導,并受到熱情接待,S秘書也委婉地表示了歉意,但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傲慢生硬,或許出于心情不好,或許領導的確很忙,但無論如何,對其本人形象及領導形象都是有害的。聯系到本單位秘書人員思想作風上存在的不足,我們加強了對秘書人員的教育管理,并專門制定了“六要六戒”的行為守則:“要虛心好學,戒驕傲自滿;要低調內斂,戒狂妄自大;要禮貌待人,戒傲慢無禮;要從善如流,戒剛愎自用;要謹言慎行,戒狐假虎威;要艱苦樸素,戒貪圖享受”,并從我這個“首席秘書”做起,以上率下,言出必行。實施之后,本單位秘書隊伍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受到領導肯定和基層干部群眾的一致好評。  實踐證明,無論從加強秘書隊伍的思想作風建設來看,還是從秘書個人的成長進步來看,把自己放在“低處”,都是重要的和必需的。  六  我們贊美山谷中蒼勁挺拔的大樹,因為它在低處汲取著大地的營養,托舉著昂揚向上的蓬勃生機。  我們贊美遼闊壯觀的大海,因為它在低處接納著無數大江小河,匯聚成奔涌向前、氣勢磅礴的強大力量。  由此,我們不能不贊美那些成功而高潔的人生,因為他們居高而不傲,始終身處“低處”堅守著信念、保持著本真,涵養著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  正所謂:樹低成材,地低成海,人低成王。  低處的高度,只屬于智者。  低處的謙卑最受益。這個世界上少有笨人,三人行必有我師。有再高的文化水平、再強的工作能力,也別自我感覺良好。不夸夸其談,不自以為是,不隨意貶低非議他人,以求教的姿態、商量的口吻說話,總會有意外的收獲。古希臘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蘇格拉底有過一句名言:“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一無所知。”果真如此嗎?當然不是。他是以謙遜的姿態向別人請教,汲取別人的智慧。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街頭、廣場、運動場、商場度過的,向人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從中得到啟發和教益,從而形成自己的見解。  低處的謹慎最安全。獲得任何成功,威不可耍盡,福不可享盡,一切以小心謹慎為妥。更何況,成功之得,固然與本人的天賦與努力有關,更與組織培養和環境、機遇有關。作為黨員干部,認識到這一點尤為重要。越是春風得意,越要放低身段,勤勉為事。南宋呂本中在其著作《官箴》中說:“當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至理之言,值得謹記踐行。  低處的寬容最強大。多看他人的長處,多看自己的短處,可以取長補短,還可廣結人緣。不斤斤計較,不爭強好勝,不爭名奪利,不四面樹敵,可以保持心態平和,自得其樂。即使對有不同意見的人、反對過自己的人,也未必非要針鋒相對、一決雌雄,而可用寬容之心化解恩怨。美國前總統林肯在任時,曾與他的政敵交朋友,引起有關官員不滿,認為總統應該運用權力去消滅他們。林肯卻十分溫和地說:“當他們成為我的朋友時,難道我不是在消滅我的敵人嗎?”寬廣的胸懷和高超的策略,正是他成功的秘訣之一。  低處的隱忍最聰慧。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知識而不顯擺,有才華而不張揚,該內斂時則內斂,該出手時就出手,方為明智之舉。清代詩人沈德潛才華橫溢,盛名遠播,深得乾隆皇帝恩寵,每有詩作必請其潤色。但他好炫耀、愛虛榮,常對他人宣稱乾隆哪首詩是他修改的、哪首詩是他代寫的,甚至把代寫的詩收入自己的詩集。后來有人告發,乾隆聞知大怒,雖沈已去世幾年,仍親筆降旨追奪其官銜,還把他從墳里挖出來鞭尸。其可悲可憐,足以讓世人警醒。  總之,習慣“低處”的站位,反而顯高;習慣“高處”的站位,反而顯低。做人是這樣,當秘書是這樣,當領導也是這樣。  當然,低調不能流于做作、偽裝。一切出于內心的凈化和修煉,持一顆平常心、感恩心、進取心,低調做人,踏實做事,才能抵達光輝的頂點。  (本文來源:《秘書工作》2015年第6期,作者:江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省總工會主席   謝亦森) 一個26歲準新娘對婚姻的7點感悟 24條很有哲理的人生感悟 一位學霸從小學到博士的92條學習感悟 百歲老人人生感悟,只有九句話分頁:123

簡貞:雪夜,無盡的閱讀  1  我應該如何閱讀一個旅人的故事才不會驚動早晨的陽光?  春天已經破凍了,當我這么想時,仿佛看到無邊際的透明冰河上,一名瘦女子悠閑地散步,在她的步履起落之間,冰層脆聲而裂,露出水,晃動云影天光。這樣的想象當然超脫現實,但惟有如此才能形容今天早晨當我睜眼,看見玻璃窗被陽光髹成亮銀色時的喜悅。好象人躺在巨大的時間轉盤上,沿著刻度慢慢地轉動,終于從冷東移至春分。被亮光穿透的感覺使我產生輕微的幸福感,小型齒動物輕咬的那;尤其空氣中有一股干燥的香氣,接近剛成熟的柳橙掉在新鮮的草地上的氣味。我因此覺得,世間一切事物都因季節更移而有了新的身份與面目,甚至兀自揣想,如果仔細找,說不定可以從棉被底下拖出自己昨晚蟬蛻的淡灰色皮膜。換了個人的感覺著實美妙,雖然過去兩天,認床的老毛病使我連睡在自己的新床上都會神經質地失眠起來。  是的,從起床到發現那篇旅人故事之前,我都在閱讀陽光。  一天之中,人的情緒起伏是無法掌控的,就像測不準原理所揭示,永遠有看不見的孽賊藏在歡愉時光的毛細孔內,司機發動偷襲,將你從峰頂推入谷底。如果,不是貪戀燦爛的陽光,我不會取消約會待在家里做點事,如果不待在家里,我當然不會上書房整理開箱上架但尚未歸類的四五千本書,要不是得在書房耗很久,我就不會超量地煮上一杯咖啡端上來喝。如果不把咖啡壺放在柜子上,當然不會失手打翻。接下來的連鎖反應若以慢動作重播是這樣的:裝著黑色液體的玻璃壺自高處墜下,我本能地伸手承接,就在觸地剎那,玻璃迸裂,碎片劃過我的手指,咖啡飛濺到我的衣服、一摞書、米色新沙發,然后像鼠疫一樣滑過地板濡濕一爹亂七八糟的文件。同時,我看見指頭流血了。  我很好奇別人碰到這種意外時的反應,“該死”、“笨蛋”或咬牙切齒咒了聲“干”,而我的反應上不了台面,居然發出卡通式的“歐—哦”并且急慌慌地摘下眼鏡。我一面清理碎片一面罵自己“低能”,很奇怪,這一罵反而把氣概逼出來,既然事情發生了,管它去死那就發生吧!手指還在流血,我恣意抹在淺藍棉T恤上,咖啡漬加上血印形成詭異的華麗,如鬼裂的焦土高原忽然竄放紅火鶴,飛向藍天。我為這種離譜的念頭感到好笑,干脆脫下T恤當抹布,試檫那疊濕答答的文件,并且決定待會兒就把新沙咖啡壺那出來再煮它一壺滿滿的咖啡端上來放在柜子上看事情會不會重演?我把文件、檔案鋪在樓梯上,讓穿透半面玻璃墻面的陽光烘干它們,于是,那只被黑蟑螂啃得成體統的牛皮紙袋與我面對了,袋上用簽字筆寫這粗黑大字:“未完成稿,暫存,一九八九。”  沒錯是我的筆跡,但怎么也想不起七年前把沒寫完的文章裝入牛皮紙的事。這完全違反我的習慣,稿子沒寫完,表示失去熱情,當然丟如垃圾桶干嗎費事保存?我是不是該懷疑自己提早得了阿茲海腔癥,要不然怎么會覺得這只牛皮紙袋像被別人栽贓般俞看俞糊涂?當然字跡是我的,那錯不了。  我抽出里頭的手稿,約莫三四十頁,一股霉濕的氣味沖入鼻孔,沒寫完的稿子像未瞑目的人,在時間的岸邊磨磨蹭蹭,等著有人聽他說罷遺言,才肯含笑離席。我神經質地捏著手稿一角用力抖松,趕蠹魚;忽然一張紙片飄了下來,撿起一看,頭沒腦地寫著:  “或者,就這么坐在樹下喝茶,看一陣野風吹過,吹落一兩粒瘦小的柿子,滾到我是腳下。  或者,我就撿起最弱的那粒,舉得高高地,跟天說:瞧,我落了這么久,你也不撿起我來!”  2  我們對記憶了解多少?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自己與他人之間相互增刪、蓄意霸占或秘密窺伺的記憶內容。我相信那是終年叆叇的云夢大澤,看起來像風景明信片般簡單明了,當你試圖跨越,卻發現渺茫無邊,而你貧窮得連半截浮木都沒有。那么,我們終日在嘴邊不斷復述、宣揚的那套記憶,可能是基于自我防衛而自動刪改、潤飾過的,像風和日麗的景致,就算有瑕疵,也是小風小雨。我們躲在里面過日子,假裝很幸福,久了,也變成真的。而真正的經驗——那些以戰栗手法逼迫我們見識生命瘡孔的,卻被我們趕到意識的最底層、最陰冷的角落去,那而雜樹亂草,魑魅們四處漫游、相互斗毆。那些被埋入記憶墳場的經驗,或許將永遠不再騷擾我們的心靈,痛苦與驚懼就像別人家屋檐下晾曬的臘肉,下大雨沒人收,也跟我們無關。  我坐在樓梯上審視這疊手稿,陽光瘦了下來,但還是亮得很大方。不遠處有一兩只啼鳥的聲音,悠悠蕩蕩地,把空間叫寬了。剛搬來沒幾天,還抽不出空認識附近環境,只顧安頓室內什物,這些將與我日日廝磨、共織未來的器物若不理出秩序,我是沒心思住外逛的。然而,此刻顯示得有點荒誕,我居然為一篇未完成稿而跌回住昔,試圖鉤沉記憶,閱讀舊日。要命的是,溯洄的小徑仿佛只隨著鳥啼而短暫浮現,當我想躍入,路徑又消逝天空中。莫名的悵惘令人無處著力,也因此,我入任自己的眼光從玻璃磚墻向外游走,院子邊有兩棵高大昂揚的木棉樹,與生俱來的烈性容不下一點猶豫、怯懦,她混身著火似的顏色,本來就不是為了自憐自艾,面對自己的生命,她也不敢當刺客的。  正因為如此漫思,我忽生靈感,拿起紙片又看一遍,“~~~吹落一兩粒瘦小的柿子”讓我聯想到眼前懸掛于高枝的木棉花,同樣艷麗的顏色,同等粉身碎骨的氣勢。一股似有似無的熟悉感漸漸聚攏起來,在柿子與木棉花、舊日與現在之間,邊界消融,意象相互滲透;我吃了一驚,那張紙片像是預言,過去的自己預言現在的自己會特定的情境里發現什么或獲得體悟的。紙片上有一抹干血,那是不久前印上的,手指的血已經止了,剛才的小災難仿佛沒發生。我決定煮一壺咖啡,到院子曬太陽。  一直到天暗下來,我幾乎沒離開院子,可者應該說,沒離開那疊手稿。首頁右上角,涂涂抹抹后寫下兩個字“雪夜~~~”,大概是構想中的題目,打算以“雪夜”做開頭的吧。“我覺得有塊墨在我雪白無垠的腦中磨開”,文章是這么開始的。  3  我覺得有塊墨在我雪白無垠的腦中磨開,黑汪汪的一池,來惡意的野貓在里頭泡爪子,到處跳逗,那雪白活活地被玷污了。  半夜了吧,只有一兩輛疾駛而過,擾亂秋夜涼爽的氣流,復歸安靜。我大約走了三小時,從東區某家旅館開始,無目的行走,遇天橋則上,逢地下道則入,哪邊綠燈就往那兒走,一切隨緣。在城市混跡十年來年,難得像今晚這么放心大膽,完全不理會單身女子走夜路會招致危險。事實上,我雖然看起來像個夜游者,然而心里只有自己,好像這么走著走著,可以走進自己溫熱的體內,尋覓失落甚久的某樣東西或只是放松下來好好地歇息。正因為如此專神,日光燈閃滅的地下道內一名亢奮的暴露狂并沒有令我卻步,天橋是邀我做愛的穿西裝無聊男子也沒有使我不悅,我甚至跨過倒臥街角的流浪漢并且讓路給幾只從墳域奔竄而來的老鼠,就這樣走到新舊交雜、死生共處的南區邊界。腳酸了,找把椅子坐下來,旁邊是一棵傾斜的黃槐,被不遠處的路燈照得鬼里鬼氣。暗夜闃寂,眼前的黑暗因摻了路燈的幽光而顯示出層次感,但一層比一層荒涼,像沉默的冢,新新舊舊躺的都是孤獨人;聲聲蟲唧、檫過樹葉的風,把寂靜拉得天寬地闊,使我倏然暈眩,恍如在海洋沉浮又被擲回陸地旋轉。腳是真酸了,隱隱抽痛,憑著這一點知覺,我總算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意識仍像孤魂野鬼又蕩出去了,時而在海洋,時而在陸地,意識雜?斷裂且零碎。蝴蝶跟風私奔。魚在火爐上寫傳記。盯著地上的黃槐落花,“從街葉的敗葉里/清道夫掃出去了/一張少女的小影”不知怎地,想起卞之琳的詩,一只腳晃啊黃,踢著椅邊的雜草。也許我只配幻想死亡的甜蜜。  原來這么走會走到南區。我笑起來,好久沒這么笑過,算是暗夜里唯一的肯定句,要是有人恰巧經過,一定以為我瘋了;然而,什么叫癡瘋?只要我自己不覺得,當然可以放心大膽地笑下去。畢竟別人不能理解這種感覺,好像小學時代試卷上有一道題不會做,悶了大半輩子,今晚終于想明白了,當然值得高興。否則,我應該哭才對,又不知道從哪里哭起?要不是累倦到一定程度,我不會沒頭沒腦地走三小時只為了得到“會走到哪里”的結論;然而,笑的紋路僵在臉上以至于更換表情,但我真是倦極了,把頭埋如雙掌,覺得無依無靠,而黑夜是惟一肯擁抱我、拍拍我肩膀的。  那人呢/我相信他已在旅館了睡得滾瓜爛熟,做著夢。此刻,我坐在荒郊野外的黑夜里回想起他,一股奇異的感觸慢慢涌升,仿佛人浮在空中,可以俯瞰他、窺視他,進而把兩人亂麻私的事情理出個形狀,這是過去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我想,過去太耽溺在兩人構筑的井里,雖然現實上分隔南北,自己的神魂卻與他同占一個時間、空間,從來不想跳出深井,探頭審視井內的景致。我并非不明白耽溺的危險,但放縱自己規避,并且幾近狂暴地說服自己繼續這個實驗,證明圣潔的愛情跟體制無關。  對面馬路上,散這一頂布帽子,不遠處還有一只鞋,是男人的。隔一段距離看著被丟棄的帽子與鞋,仿佛看懂了流離世間種種不得已的事。這段路常出車禍,那些東西說不定是某位出事者遺下的;那么事后,他的親人摯友到現場來也只能找到一帽一鞋而已。人呢?如果人走了,他最親的人如何透過遺物重塑完整的他?我想世間的繾綣事情,是不是到最后也只能得到衣冠冢而已?無所謂不朽的誓言,無所謂完整的愛,無所謂三世一生。  一輛巡警車經過,頂燈像旋轉的紅花,沒看見坐在路邊的我。索性把鞋脫了,我盤腿坐在椅子上,如僧。秋夜的涼法想陌生人的搭訕,我覺得有個鬼搭在我背后,害羞地,想找人聊聊天。呼吸著秋夜清新的空氣,諦聽遠遠近近的天籟,我想,人也是可以走到跟神、人、鬼都無冤無仇的地步的。  現在,隔著距離,我可以閱讀他的猛。  一個中年男子的夢能跑多遠?以前,我以為再怎么天高地厚,愛可以讓人背上長出結實的翅膀,飛到無人能夠追輯的國度,在山顛水湄砌筑兩人的石屋。我靠著等這一天而撐下來,不斷在等待中反芻內心世界的亮光——從幻想中一幢用堅固巖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來的。漸漸,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只剩做夢的欲望,喪失踐夢的能力;一個中年男子就像厚海棉裁制的鳥,在池塘內泡了幾天幾夜,好不容易掙扎上岸,嘴巴說要御風而行,無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舉步還涎著泥巴漿,注定是拖泥帶水的。我到現在才愿意承認,這么多年來等著他風干,一起乘風遨游,是平白無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實則,沒有人承諾我,是我對他的愛過量了,超過現實所能負荷的,以至于不得不造夢來儲放;夢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諾,讓夢得以穿透時間阻力繼續往前綿延。現在,我看清這一點,更加啞口無言。  而此刻,在旅館酣眠的他,如果有夢,也許只是夢回南部的家吧!我閉眼仿佛侵入他的夢境,站在他背后看著:寬敞的客廳、意大利藍皮沙發、裝飾用壁爐上掛一幀年輕時代參加攝影比賽獲得冠軍名為《端流》的作品,他對我描述過的——以前,我老喜歡叫他描述室內的擺設,尤其在做愛之后,我膩在他身上半清醒半虛脫地要他從大門說起,帶我走一遍;空間、位置、光線、色彩、氣味、聲音......我記得很仔細,連哪里最后會長塵灰都知道,要隨時修訂實況,包括下茶幾上一只花瓶打破之后換上一盞燈。在肉體極盡奔騰、神游夢幻之際,我隨著他的聲音“回家”脫離那張孽生病菌、無數塵世男女在上面分泌液體館床,回到“我們”的家,一起在松木雙人床入夢。是的,上樓左轉第一道門就是臥室。  臥室門口墻上,掛一盞少女雙手捧月似的燈,圓形燈罩流出黃黃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現在,我看著他進臥室。長期婚姻使人長出新本能,一個酩酊的男人閉著眼睛也能摸進臥室,姿勢無誤地挨著妻子躺下。他說過他缺乏安全感,那個家固然有種種瑕疵,但置身其中沒有困惑不必狐疑自己是誰,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妻子的習慣、兒女的個性,雖然每天有不可預測的爭執,但彼此交纏的根須已扎滿尚未到來的時間。而我是什么?我是他一兩個月北上出差時固定會晤的旅館情人,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訪客罷了。當我無數次尾隨他的聲音,自以為像希臘神話中,善彈七弦琴的奧費斯以撼動鬼神的音樂自冥府帶回他的愛妻般,我尾隨他的聲音脫離狼狽且焦躁的現實,回到綠樹濃蔭的花園。現在我弄懂了,他不厭其煩地描述自己的家,并非為了在無限自由的精神曾面攜我返家、視我為妻,只是只是一個創業有成但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中年男子,在激越的官能活動后為了處置愧疚,乖乖地躺回妻子的身邊而已。  夜涼了,仿佛百足蜈蚣在我脖子上散步不。我倉皇地從他的夢境推出,不能承受自己竟然花了那么多時間依附在他的生活上,像一個躲在后面的乞丐,撿拾別人家廚房拋出的剩菜殘羹,還沾沾自喜今日的菜色比昨日豐盛。我在這一刻被自己擊潰,男人可以不懂我的心,不懂我何等企盼完整的愛,但我怎么可以蓄意自己吞咽破碎的愛是何等割喉,轉而依照他所剩無幾的生活空間,活生生削砍自己對的夢想,以便能夠塞入他的生活。小腿的抽痛延伸到心臟來,隱隱絞著,我不禁放聲吼嘯,像暗夜里遺失幼雛的母獸,我遺失了尊嚴,在愛的圣壇原應被供奉起來的尊嚴。  而如今,少女老了,少女老了。  4  一口氣讀到這兒,的確不是一篇讓人愉悅的文章。尤其,潛入一個女人的意識流域以偵測其心路轉折,本來就不容易寫得好,我猜當年一定寫得很辛苦,手稿上涂改的痕跡不滿每一頁。  還是沒有想起怎么會寫它?一九八九,念了兩遍,像悶在鼻孔了發癢但打不出的噴嚏。那年發生了什么事?  咖啡冷了,大約已到了午餐時刻,肚子有點餓,但沒什么食欲,不吃也是可以的。倒是陽光烈了些,把我的眼睛扎得不太舒服,干脆把躺椅挪到廊下,今天的太陽看樣子可以把八輩子的恩怨情仇曬干似地。打電話叫了外送比薩,還是吃點東西盡人事吧。其實,比較想吃意大利肉醬面,還有蘑菇湯,當然,在來杯熱咖啡就更完美了。掛了電話才這么覺得。  “那就給我意大利醬肉面,蘑菇湯,加一杯卡布奇諾!”突然,這句話浮出腦海,“吧嗒”一聲扣上剛才想吃的意大利肉醬面的念頭,使得原本即將飄走的意念有了重量,具備不尋常的熟稔。我怔了幾秒鐘,那種感覺像碰到一個曾經很熟的人,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又相當自信沒有忘記,只不過不知把那該死的三個字腦袋哪個該死的角落,以至于陷入短暫的癡呆狀態。接著,一些零碎、模糊的視覺印象漸次顯影,伴隨著瓷盤鋼叉相碰的哐啷聲、嗡嗡然人語、熱騰騰的食物氣味、咖啡香,以及轟炸敵營般的磨豆機的巨響。  是個餐廳,我想起來了。那天的情形立刻像沉在海底的陶罐被打撈起來:我到市區辦事,路過那兒,干脆進去吃中餐。是個兼賣商業簡餐的咖啡連鎖店,里頭坐滿上班族。一個胖墩墩的女待把我塞到最角落最見不得人的位置,急猴猴問我吃什么?我要求換到另一張空著的四人桌,她說對不起哦沒辦法,我們中午生意很好;果然,她的話才說完,另一個女待帶著四位餓鬼似的上班族填滿那張空桌。我心里不太舒服,但生性懶散、怯懦又使我不愿另覓餐廳,所以連menu都沒看,我怪腔怪調地說:“那就給我意大利肉醬面,蘑菇湯,加一杯卡布奇諾!”心里嘀咕:這種店有什么好吃的?生意好成這樣,台北的上班族真是沒地方混了!  就在我用叉子很完美地把面條旋成一個小陀螺送進嘴了咀嚼時,一面吃東西一面亂瞟的壞習慣(通常是瞄別人盤子里的食物,怕自己錯過什么精彩的)使我很快看到有人推門進來。叮鈴鈴,玻璃門上的鈴鐺響著;歡迎光臨,恰巧經過的女待說。是個女人,我對穿著摩登的女人會多看幾眼。她約莫四十出頭,中等高度,身材保持很好。頭發齊肩,燙成細卷,定性液噴得恰倒好處。淡妝,長得秀麗而含威,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固定上美容中心做臉、指壓的,皮膚頗具光澤。她穿一件麻紗藕色短袖長西裝,配黑色荷葉浪剪裁的絲質短裙,姿態雍容,就這么筆直地往我這個方向走來。我一面品嘗肉醬面的香味,一面盯牢在她胸前晃動的一塊鑲鉆翡翠墜子,心里估算那種水幽幽的綠法大概十來萬跑不掉時,忽然見她在左前方那桌停下。接著發生的事情,我非常不愿意再復習一遍。  那時張雙人桌,背對著我坐一位魁梧的男子,四十五歲左右,穿淺棕色水洗絲襯衫,像是上界人士;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小姐,沒有看清楚長相,大概三十歲不到。跟所有的客人一樣,他們正在用餐。那位端莊高雅的藕色女士走到桌旁,啥話也不說,打開寶特瓶——這時我才看到她拎了一只汽水瓶,以迅雷速度高高舉起,朝那位小姐亂潑灑,黃色的液體四處噴落,那兩個人被潑得一頭一臉,那位小姐尤其濕透。當男人奪下寶特瓶,抓住藕色女人的左手腕時她的那只右手比訓練有素的警犬還敏捷,“啪!啪!”左右兩聲,摑在那位正用餐巾擦拭衣服的小姐臉上。  “你這個妓女,想刨我的底啊!”藕色女人扯開嗓門罵:“休想,我不會離婚!”  我呆住了,嘴里含著的面條頓時像一大綹老鼠尾巴般令人作嘔,我隨即吐在餐巾上。  男人鐵青著臉,潛行將女人拉出門外。所有的眼光像舔血的蒼蠅盯著那位年輕小姐,她失了魂般站在那兒,雙手機械式搓弄桃紅色針織上衣,牛仔褲上一大塊濕印子;她底著頭,飄逸的長發自肩膀垂下,也是水淋淋地。  是的,她長得很清秀,沒有經過什么大風浪的尋常人家女兒;青春仍在她身上閃爍著,所以還可以睜著水靈靈的眼睛鉆進愛情的國度宣讀自己一字一句珍藏的海誓山盟。當我們逐步走入枯槁年歲,眼睛除了布滿世俗血絲已找不到無邪的水波;我們臃腫了,攤在床上大口咀嚼肉體的滋味,譏笑宛如百靈鳥般在高空鳴唱的戀歌;我們也變成精算家,懂得追求情感里的“利潤”。  而她不是。也許談過一兩次失敗戀愛,但在物欲面前,她絕不是恣意寬衣解帶的玩家。像她這樣的女子,說不定從校園時代開始便在月夜下秘密地編織情愛世界,她會這么想吧:好比在一棵有風有雨的面包樹底下,兩個人各騎一匹馬,持方天大戟分道奔蹄;以戟畫地,馳騁出自己的疆土。分開看各有各的綺麗山川,合并看,明明是完整的兩人世界。平日各自砌筑王國,黃昏時高呼,也知道回到大樹下廝守;無限寬廣,卻又窄得沒有空隙讓奸細藏身。  她這么想,也就這么尋覓,睜著惺忪的眼睛走一躺世間,要找那個可以跟她天寬地闊又同命共體的伴侶。她沒有想到自己會一腳踩入別人的家園。  一名女待過來清理桌面,另一名擒著拖把、嘟著嘴拖地。年輕小姐如夢初醒,提起皮包正要離去。咖啡店的音樂照常播放,眾人的眼光像白刀子挑短年輕小姐的衣扣,剝光衣服,恣意強暴、訕笑。就在她往門口走的時候,那位發怒的藕色女士自門外沖進來,又是清脆的兩巴掌甩在年輕小姐的臉上,繼而對追上來的男士厲聲宣告:“你打我,我就打她;你逼我死,我一樣要她死!”  這絕不是愛情。愛情里怎么可以有傷害、殘破、仇恨、罪惡與污蔑?如果愛情里有這些,尋覓它的人跟翻垃圾箱的餓鼠又有什么差別?  是的,藕色女士的寶特瓶里裝的是尿。  比薩送來了。真的后悔想起這些不愉快的浮生俗事,搞得自己一點胃口也沒有,勉強咬了幾口,即塞如冰箱。沏了一壺花果茶,回到廊下時,野風吹亂手稿,有幾頁飄到木棉樹下。  仰首從兩棵木棉糾纏不清的枝條間望天,覺得天空是沒辦法修復的破鏡,仍也仍不掉的;你照著,每一片碎面都忠實地顯影,卻無法拼出完整的你。  記憶也是如此吧。七年前目睹那一出情愛荒謬劇,我想我一定潛入那位年輕女子的意識纖維,跟隨她沉浮于那一筆千瘡百孔的情債里,浮的時候以為熬出頭了,沉的時候如在煉獄。或者,換個角度看,也可以說那位年輕的女子將她的痛苦植入我的腦里;當餐廳的客人以觀看免費工地透明秀的亢奮表情睥睨她,而她所付托的男子無法為她解圍時,我不忍逃避地承接她當下的羞辱與痛楚。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坐在她附近的我,怎么看都是一副懦弱相的。  存在于她與七年前的我之間的,或許可以稱作意念的附身吧。我幻化成她,去她的無助與狼狽,去目睹原本純潔如早春百合的愛,如何被粗暴的世間力量斬斷,棄置與污穢的陰溝內。藕色女士自然是有傷的,可以大鍋大鏟地炒熱她的傷,那男子也說得出一筐一籮的無奈,惟獨她只能沉默,無處容身。  正因為心疼她走了艱險的路,七年前的我才會鉆入他的運途,與他一起匍伏吧!難怪現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那年夏天以后,關于我自己的生活內容。  離開那家咖啡店后,那位穿桃紅色針織衫女子到哪里去了?像通俗劇一樣哭泣、割腕、住院嗎?還是洗了澡后誰一覺?我知道在浮世荒漠里,有個路過的陌生女子在剎那間對她心生憐惜嗎?而這種憐惜,在她那宿命糾葛、俗世課業里,或許不會有人愿意給她。  我猜,當年一定差點在她的意識湍流里滅頂,因為接下來十多頁的手稿內容不僅晦澀、錯亂,而且低調得簡直像臨終遺言。不過,這一大段后來用紅筆劃掉了,顯然當時也極度掙扎,不知如何收尾,才會擱筆讓它成為“未完成稿”吧!  手稿的最后幾頁,涂涂改改地,能辨認的部分是這么寫的。  5  我逼迫自己回想三小時以前的事。在這樣孤寂的夜,如果生命要繼續,就必須把自己弄痛、弄麻了,才有氣力往下走。  三小時以前,我從旅館出來時,他剛睡著。我站在床前看他,那張臉曾經是我唯一的風景;然而剎那間,我的體內仿佛充滿浮冰,被遙遠的冰河召喚著以至于顫動起來,有個聲音在耳邊說:不是他,走吧,不是他!  如果能夠撥回時間,我情愿回到三小時以前替他消掉那幾句話。人,能自欺下去也是一樁小幸福,怕就怕走了泰半的路卻被拆穿,回不了頭,也沒力氣走下去。  我原以為我與他可以在無人叨擾的精神世界了偕老,純粹且靜好,就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彼此的一生編織起來。我以為我已經完完整整地占據他的心、盈滿他的記憶,如同他完完整整地盤繞在我的白晝與黑夜。只有如此,我才有方寸之地容身,站得穩穩地,繼續跟現實戰斗,無視周遭的嘲諷。  然而,三個小時以前,他在我面前打開記憶錦筐。我從他緩緩敘述、語調憂傷的聲音中,仿佛看見這只錦筐一直埋在瀑布湍流下的深淵,用水草捆著、石頭壓著;而他無數次潛入淵底,摩挲它、審視它、深情地追憶往日年華。他看著我,實則,通過我望向遙遠的過去;他只是借著我的體形——一個女人的體形作支撐,讓鎖在記憶錦筐的另一段戀情,另一名女子顯影。像善樂的奧費斯坐在曠野,對著任何一個路人或任何一棵枯樹彈奏七弦琴,吟唱他歷盡艱辛自冥府帶回亡妻,卻在即將不如陽世時違反了與冥王的約定,回頭看了妻子一眼以至于永遠失去妻子的悔恨。失妻的奧費斯沉浸在自己的情濤內,路過的婦女只是路過的婦女,枯也只是枯樹,任憑他盯著它們百千遍,也是不相干的存在。  我才明白,現實里,那個時有爭端的家是他泊靠的港;形而上,那只錦筐才是他藏身的秘所。我是什么?我是路過的婦人,是一棵無花無果的瘦樹。  “你......你想她嗎?”我存心這么問,也到了聽真心話的時候。  “是。她是個讓人難忘的女人,我永遠沒辦法忘記她......”  此刻,如果他有夢中夢,是夢回南部的家躺在妻子的身旁而后安心地夢見難忘的情人吧!被拋棄在夢之外,我把自己拎到這荒郊野外來,覺得心被極地的冰巖封住了,仿佛有塊墨在我的腦中磨開,黑汪汪的一池,浸污了我曾經信仰的雪白......  6  “未完”,文稿的最后一頁標示著。  閱讀這樣的舊稿,真像死了幾十年后,魂魄飄回葬崗,給自己的枯骨殘骸做考古研究,時間不對,心境也不對,然而既然發現它,又不能假裝沒有這回事,“未完”的意思就是不管好壞,等你給它一個結論。  我想最擅長抽絲剝繭的人也沒辦法給人生一個結論吧!遇合之人、離散之事,同時是因也同時是果;人在其間走走停停,做個認真的旅行者罷了。把此地收獲的好種子攜至彼地播植,再吧彼地的好陽光剪幾尺帶在身邊,要是走到天昏地暗的城鎮,把那亮光(www.lz13.cn)舍了出去,如此而已。  當然文章還是得收尾的。陽光被黃昏收走了,我信步走到木棉樹下,拾幾朵完好的花打算放在陶盤里欣賞,順便推敲文章的收法。  也許,這篇未完成稿定為《雪夜日出》,今晚就潛回七年前,帶回那名在浮世紅塵里尋覓完整的愛的年輕女子,及擱淺在她的意識流域內的我自己。  結尾就這么寫吧:  “我知道穿過這座墳塋山巒就能看見回家的路,閃閃爍爍的不管是春天的草螢還是冥域鬼眼,至少回家之路不是漆黑。我也知道冰雪已在我體內積累,封鎖原本百合盛放的原野,囚禁了季節。  我知道離日出的時間還很遙遠,但這世間總有一次日出是為我而躍升的吧,為了不愿錯過,這雪夜再怎么冷,我也必須現在就起程。” 簡貞作品_簡貞散文集 簡貞:孤寂 簡貞: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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